選擇來台灣是人生最對的事── 崔峼熲老師專訪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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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峼熲,是世宗韓語文化苑創辦人兼副院長,同時也是超過二十年經歷的資深韓文老師,熱愛中文與台灣,在 1992 年台韓宣布斷交的第一天獨自來台並開始鑽研中文知識,逐漸在台灣獲得自我價值與自我認同的寶藏。

除了崔老師之外,王老師、李榮敬老師也都是從韓國選擇來台發展與生活的韓國人,大家各自在不一樣的台韓交流氛圍下來台,而其中,崔老師在抵台的第一天,就在飛機上的報紙看到「台韓宣布斷交」的新聞……。


為了學中文獨自來台,卻因韓國人身份不敢開口

崔老師在高中就發現自己對學校的「漢文」課程充滿興趣,加上經商的父親看好華人市場未來發展性,也鼓勵崔老師到華語文化圈學習中文。

然而當時中國與韓國尚未建交,當地設備還不是很好、對外國人也不是開放態度,於是父親轉而建議改至同樣身為華語文化圈,卻是民主國家、開放社會,在當時被大韓民國稱為是「自由中國」的台灣讀書。

來台灣之前,很多朋友問我:「你不怕嗎?你一個人耶!」
我說:「又不是去叢林,台灣也是人住的地方呀!」

初生之犢不畏虎,原本家境就不錯的崔老師,是在父母細心照護下長大,因此光是離開父母親獨立生活,就是很值得期待的新冒險。

於是才剛高中畢業的崔老師,只拿了一包棉被、一包衣服和書就在 1992 年 8 月 24 日的上午坐上飛往台灣的飛機,準備開啟獨自一人的台灣的求學生活。

沒想到,才剛上了大韓航空,拿了一份東亞日報,就看到一個大大的頭版報導寫著:「韓國宣布與台灣斷交」

來台第一天就遇到台韓斷交

當時的民間好像已經知道中韓有建交的可能性,但韓國一方面告訴台灣若真的要斷交,會先與台灣協商通知,但實際上卻省略了這個過程,突然就跟中國邦交了,這對台灣人與韓國人民來說都是非常突然的事情。

雖然台灣自從 1971 年退出聯合國後,就已逐漸失去國際空間,但台灣跟韓國仍因擁有許多共通點持續保持友好關係,例如兩邊都是分裂的、追求民主自由的國家

台韓長期互許兄弟邦交國、彼此幫助,也常有頻繁的物資與民間交流,因此台灣政府當時也不認為韓國政府真的會馬上積極地與中國邦交,結果一夕之間就完成了這件事,對台灣來說就像是一次衝擊性的背叛

在此之前的崔老師,並未實際跟任何台灣的人、事、物有過任何交流,也完全不會說中文,台韓斷交的消息,令崔老師在踏上台灣的第一天,就處在非常大的焦慮感中。

「不敢講韓文、盡量不要顯露外國人的樣子,即使被聽到口音、沒有很會講話的感覺,也不會去積極表態自己是來自韓國。」

差別待遇的起因,只因來自韓國

在那個網路手機都不發達的年代、來台後能參考的資訊只有薄薄的一本 Guide book,不知道該如何找到住宿點,就決定先前往有許多外國人的師大語言中心,也幸運的找到了一位正在休息室看韓文報紙的韓國大叔。

向對方表明了韓籍身份以及剛來台灣、正在尋找房子的處境後,對方教崔老師去打電線桿、佈告欄上紅色的印刷紙條上的電話號碼。

當時遇到很多屋主一知道自己來自「Korea」,原本說還有的房間都突然變成沒有了。

幾經波折,終於租到一間連單人床都擺不太下、翻身就能碰到另一面牆的榻榻米雅房,在當時的物價年代,這樣的房間卻要價六千元。不僅如此,問了其他室友才得知其他人的房間不但比自己大上兩倍,房租也更低,於是心有不平的崔老師便去找房東理論。

不過那時中文還不流利的我也只能勉強說出:「我的房間為什麼這樣大、這樣貴?這樣不對、不對!」,房東卻說:「本來就這樣,你不想住的話就走!」

慶幸當時家中經濟狀況沒有金錢壓力,也迫於找房困難的無奈,有人願意給予住的地方就十分感謝,只好默認這樣的生活條件。

也曾遇過計程車司機,在路程上對自己淘淘不絕地積極表態政治立場,一發現崔老師來自韓國,就突然停車、開門,說「請你出去,不收錢,你走、你走!」。

但我能理解台灣人為什麼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,沒有因此對台灣有不好的感受,因為我知道不是因為「人」的關係而讓我們處在不好的處境。每個地方都可能會有很糟糕的人,也會有好的人。如果在韓國也是有可能會遇到不太友善的人。

幸好,或許是因為自己當時還只是一個年輕學生,也或許是台灣人對外國人普遍抱持友善態度,大部分身邊的台灣人一聽到自己來自韓國,反而會盡量避開敏感的話題,會想著對方既然是因為喜歡台灣而來台灣,那就要當作客人而好好對待,就算是酒酣耳熱之際,也會盡量避開這些爭議話題互相尊重,作為當時一個來自韓國的外來人,心裡很感動。

身邊的台灣人反而經常安撫我、盡量保護我,跟我說沒有關係,不用怕台灣人,台灣人不會攻擊你。雖然當時爸媽與朋友都非常擔心我在台灣的狀況,但其實我過得很不錯。

崔老師說,在需要的時候給自己最多幫助的,都是台灣朋友,若換作是韓國人處於同樣的立場,應該會是完全不同的光景。

因為韓國的民族情結強烈,而台灣本身是移民社會,民族意識比較薄弱、國家意識也不是那麼的強,在當時國際舞台慢慢失足的處境下,漸漸習慣比較婉轉、盡量避開衝突的生存法則。


回韓當兵才認真體會到台灣的自由

第一次來台時,因為飲食口味不合而暴瘦外,對比韓國是一個長年氣候環境宜人的國家,台灣不但氣候炎熱、還有大蟑螂、地震、颱風等韓國少見的現象,生活環境充滿生病的流浪動物與髒亂的街道,也曾一度把鞭炮聲錯認成槍響,可以說是除了「人」之外,對很多狀況都覺得不是那麼理想。

第一次來的時候,一下飛機就回想起父親曾說「不要小看台灣這麼小,台灣外匯強勢、很有錢」但下飛機後搭乘客運,映入眼簾的髒亂街景,令人不禁懷疑台灣是否真是如父親所言的「小強國」,當時覺得很失望,這樣的地方真的能住嗎?第一次來的時候真的很想回去。

但這一切的不滿,都在回韓國當兵後產生了完全不同的轉變。

由於韓國的兵役非常艱辛與嚴格,當兵時吃到的苦與被剝奪的自由,反而讓崔老師在每天睡前一直想念台灣。

在韓國的孩提時是父母養,當兵時是國家養,雖然沒有生活上的後顧之憂,但是缺少了對生活的思考能力與自我負責的成就感,這些都是在台灣的獨立生活中第一次獲得的滋味,崔老師才真正理解自由是多麽重要,也讓退伍後想要再度到台灣的心念越發強烈。

在那個連翻身都嫌擠的小房間,卻是最幸福的時光之一

與 1992 年第一次來台灣時的感受完全相反,第二次來台時,對台灣的一切都覺得很珍惜、很可愛、很棒,不論天氣再炎熱,都覺得沒關係,因為自己是自由的,即便後來父親來台灣探望,都很震驚的開玩笑說:「峼熲變了,這麼會唸書、熱愛讀書,應該送去美國哈佛才對!」

崔老師與父親感情很好,父親也一直是最支持自己的堅強靠山。

看到我這麼快樂又珍惜地介紹自己超級狹小的房間、自己購買的二手電視,興奮地介紹自己所擁有的一切,父親也覺得很感動,也轉為支持自己在台唸書的想法,在台灣的我真的非常的幸福。

住在隔成十幾間雅房的頂樓鐵皮屋,夏天時的室內溫度接近五十度,就像烤箱一樣,每天都汗如雨下,再關上門是不可能的,也無法好好坐著看書,沒有冷氣,電風扇吹出來的也是熱風,就這樣,拿一個臉盆裝水,一邊泡腳一邊唸書,即使是如此艱辛的學生生活,仍然能清晰感到讀書的快樂。

從書中得到自由、得到領悟,越來越能看到自己進步的樣子,以前從來沒能從唸書中獲得的成就感,卻因為在台灣的生活,而明確的感受到了這樣的滋味。

崔老師在胃酸人的 YouTube 頻道《胃酸人 위산맨》 人生飯館影片中,溫馨分享在台灣的青春美好回憶,也深談在台灣的身份立場困難,認真向學與勇於成長的精神感動許多台灣觀眾。

在被孤立的環境,更要當一個有創意的人

台灣是我的第二故鄉,我的身體、硬體是韓國的,現在軟體慢慢變成台灣的了,身體裡混雜著中文和韓文兩個系統,肉體成長在韓國奠定,精神上的成長都是在台灣才成型的。我的恩師、我自願學習的欲求,我在台灣學到非常非常多的東西、從很多小地方就學到很多東西,那是很欣慰的事情,也擁有很多故事,那段記憶對我來說就像是很棒的精神上的遺產。

崔老師回味著過往的青春,也常想像如果自己當初是到別的國家,還會這樣嗎?因為台灣真的是很不一樣的地方。

台灣人對外國人常有很多好奇,其中最容易被問到的問題是「你為什麼來台灣?」,每每聽到這句話,崔老師總是在心裡面想「不該來嗎?」

「為什麼選擇台灣?」這個問題,背後更大的含義其實是想知道「為什麼不去中國而選擇台灣?」台灣哪裡好、哪裡有價值,雖然已經有很多外國人就是因為肯定台灣、喜愛台灣而選擇留在這片土地,但或許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台灣在國際舞台上時常受到打壓,因此令台灣人更加的在乎外國人對於台灣的直接看法,有時必須透過外國人的肯定,才能真的相信自己的價值。

崔老師也常常聽到身邊的人說「台灣是個可愛的地方」而不禁一直在思索,對一個國家形容「可愛」到底是什麼意思?人們很少說美國、中國、日本、韓國是可愛的地方,但台灣人很奇怪,常說台灣是很可愛的地方。

台灣很年輕、歷史很短暫,台灣人很喜歡甜食,喜歡甜食的年紀是小時候,是甜蜜的階段,因此台灣有很多很可愛的創意想法、天真浪漫、包容而不排斥,勇於嘗試、充滿冒險精神,我認為台灣擁有各種年輕活潑的魅力,所以人們才說台灣是一個可愛的地方,且台灣因年輕,所以充滿開拓未來的潛力。

偉大的創作都是在孤獨的處境誕生的

崔老師說,以鍋類料理的魅力來比喻的話,韓國就像泡菜鍋,泡菜鍋是要煮很久的東西,料理的過程中,各種食材本身的味道淡化而融入到了湯裡並被泡菜渲染,創造出另一種味道,台灣則像還在醞釀的料理,現在正在吸收各種食材的味道,可能才正在煮了三分之一的階段而已,等到煮好時,會爆發出很多文化的能量與魅力。

台灣是勇於吸收外來國家與文化的地方,雖然看起來彬彬有禮,但內在充滿創意,我也常常被台灣學生的創意驚艷,認為台灣人很有才華,只是舞台空間不大、缺乏機會而已,如果排除掉國際上的威脅和障礙,台灣的發展一定是很快、很有潛力的。

而台灣人的處世態度,也令崔老師感到十分有趣,崔老師眼中的台灣人,是儒家、佛家、道家、西方功利主義與自由主義都融合在一起。

台灣人得意時採取的是儒家的態度,希望揚名於世,又在乎要孝敬父母,而失意的時候是順其自然的道家態度,對於人際關係的失敗和成功又像佛家思想一樣歸於緣份,職場上則是功利主義,對每個狀況都有自己精神上的克服之道,看起來雖然柔軟但內心是強烈的、適應力很強,到哪個國家都沒什麼問題。

雖然台灣的處境在國際上被孤立、被霸凌,但崔老師也勉勵我們,就像偉大的創作都是在孤獨的階段誕生的,台灣有可能因為比較沒有外在國家的干涉下,更能獲得讓自己的思想發芽的機會以及自己思想的空間,而像韓國平時就被周邊國家干涉,一直都為國際關係忙碌著,卻犧牲了個人空間。往正面思考,台灣就像自動被隔離的處境,因此確保了發展出更自己特色的機會,難以克服國際情勢的話,就享受孤獨、用力發展吧!

雖然這世界有很多很多大環境所影響的無奈與限制,也會產生許多人與人之間的誤解,但即便我們有這麼多的不一樣,相信透過彼此互相了解,從自身開始改變、主動接納、互相包容,還是能夠一點一滴的讓這個世界更好一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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